张爱玲的后半生——–写在张爱玲95岁诞辰

张爱玲的后半生——–写在张爱玲95岁诞辰

生命也是这样的吧
它有它的图案
我们惟有临摹
——–张爱玲《<传奇>再版的話》

张爱玲的后半生:一弦一柱思华年

完不了

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 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 但是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—— 完不了
——张爱玲《金锁记》

1995年9月8日,美国加州,洛杉矶。Westwood区Rochester街10911号,是一幢白色公寓楼。206号,住着一个中国老妇人。那天房东发现发现她死了—— 死了大约几天了。

房间里的日关灯还亮着。这是一种非常简单的,一室,一厨房,一卫生间的公寓。屋里除了一张床,没有别的家具。靠窗是一沓纸盒。地上放着电视机,还有许多纸袋,里面放着衣服和杂物。浴室里没有毛巾,只有纸巾。厨房里是纸碗和塑料刀叉。

法医检验死因是心脏病。

死者身份证上的名字是Eileen Chang Reyher。

Eileen Chang Reyher的中文名字是:张爱玲。

张爱玲留下一份简单的遗嘱:“如我去世,我将所有的财产遗赠给宋淇和宋邝文美夫妇。我希望立即火化,骨灰应撒在任何无人居住的地方。”

22天后,9月30日,是张爱玲的生日。如果她还活着就75岁了。那天,她的骨灰被撒进太平洋。

在太平洋的另一边,有一个大的城市与洛杉矶遥遥相望 —— 那是中国的上海。张爱玲生长的地方。 她也曾在这里写作:以二十三岁的妙龄,跻身中国最有名的作家行列。

张爱玲1952年离开上海,从此再也没能回去。四十三年之后,也许太平洋温柔的波涛,会悄悄送她回上海,回家。

相见时难别亦难
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
—— 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。

张爱玲《诗与胡说》

上海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广告画

1952年7月,中国广东罗湖。通往香港的海关检查站,当时只是一个木板房。烈日下,一群人等着出境。一个解放军士兵挥手示意人群可以到树荫下去,但是大家只是客气、讨好地笑笑,却没有一个人肯动地方。人们紧紧地贴着栅栏,生怕一离开队伍就会过不了关。

人群里,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,是张爱玲。她此行持有港大开的证明,去香港的理由是“继续因战事而中断的学业”。去派出所申请出境的时候,警察不知道她是个写作为生的作家,通过了。

然而过关的时候,虽然她护照上是一个笔名,检查证件的民兵居然把她认了出来:“你就是写小说的张爱玲?”

张心里一惊。

那民兵只笑笑,就放她过去了。

(那个民兵,是不是当时张爱玲的粉丝?如果他不放张过去,那么张的命运又会如何?)

张爱玲在建国初期,境遇很不错。

张1950年在报纸上连载长篇小说《十八春》,是四角恋爱故事,其中又加入对共产党的赞扬,在上海极其风行。《十八春》后,张又拿出了《小艾》,讲的是一个很纯粹的“无产阶级故事”。

当时宣传部长的夏衍感叹道:“这是个值得重视的人才啊!”亲自点名要张爱玲参加上海市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。

那一年,中国发生了一些事:

1951年5月,开始批判《武训传》。

1951年9月,全国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开始。

1951年底,“三反五反运动”在全国发动。

其间,张爱玲曾随上海文艺代表团到苏北农村参加土改工作。时间虽然只有几个月,然而大概给张爱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成了后来《秧歌》与《赤地之恋》的素材。

那时她弟弟张子静去看她,曾问她有什么打算。张爱玲对此默然良久,不作回答。

张子静回忆道:“她的眼睛望着我,又望望白色的墙壁。她的眼光不是漠然,而是深沉的。我觉得她似乎看向一个很遥远的地方……”

张爱玲最后决定走。早年她曾预言“時代是仓促的,已经在破坏中,还有更大的破坏要來。”

走前,张爱玲与她最亲的亲人姑姑约定:中断一切联系。姑姑把珍藏多年的家族相册交给爱玲带走.后来这些相片,大都出现在张爱玲的临终之作《对照记》中。

张爱玲从此离开了中国,43年,直到她生命终了。后来的岁月里,她没有评价过自己的决定,没有后悔,也没有庆幸。

文学家,翻译家,评论家傅雷,一生非常高傲。他批评过张爱玲的一些作品,然而他对张爱玲有真诚的欣赏:特地写了篇《论张爱玲的小说》,还把她的《金锁记》称为“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”。

1958年,傅雷被上海市作协划为右派。文革初期,傅雷遭到连续四天三夜批斗,罚跪、戴高帽。1966年9月3日,傅雷在上海寓所与夫人朱馥梅双双自尽。

两个月后,由《金锁记》改编的《怨女》开始在香港《星岛晚报》连载。身在美国的张爱玲,当时大概不知道傅雷的遭遇。

枉教紫凤无栖处
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,爬满了蚤子。

张爱玲《天才梦》

美国大都会博物馆2015年“从透镜看中国”展览

1955年10月22日,美国旧金山港口。一艘从香港来的游轮停泊着——克利夫兰总统号。

张爱玲坐船来到了这片新大陆。

她是以特殊人才的身份入美的,这样的名额,当时在远东三年只有2000个。

几天前在船上,张爱玲给她香港最好的朋友邝文美写信:“在上船那天,直到最后一剎那我并没有觉得难过,只觉得忙乱和抱歉。直到你们一转背走了的时候,才突然好像轰然一声天坍了下来一样。脑子里还是很冷静&detached(和超脱),但是喉咙堵住了,眼泪流个不停…”

到旧金山后,张爱玲乘火车到纽约。在纽约站上接她的,是炎樱 —— 张爱玲是从学生时代起的好朋友。

一个月后的感恩节。炎樱和张爱玲去一个美国女人家吃饭。吃完饭出来:“满街灯火橱窗,新寒暴冷,深灰色的街道特别干净,霓虹灯也特别晶莹可爱,完全像上海,我非常快乐。”

翌年春暖,张爱玲经申请到麦道威尔文艺营写作。从此开始了她在美国的写作生涯。

张爱玲写起英文得心应手。用她弟弟的话说:“她的英文比中文好”。1955年在香港,张爱玲发表了英文小说《秧歌》。

然而张爱玲有生之年,在美国从未发表过任何作品。

1957年,张爱玲把《金锁记》改写为英文长篇《粉泪》(Pink Tears),被出版社拒绝。退稿信说:“所有的人物都令人反感 …… 我们曾经出过几部日本小说,都是微妙的,不像这样squalid(肮脏)。…… 如果这小说有人出版,不知道批评家怎么说。”

当时美国人喜欢的华人作家是韩素音,写中国女子与白人的爱情。张爱玲在给好友夏志清的信中说:“韩素英除亲共外,也sentimental(言情)。写与白种人恋爱,也使读者能identify(认出)自己,又引些古诗等,不但慕风雅的suburbanites(乡下人)喜欢,就连像高先生,并不亲共,也熟悉中国,照样喜欢而且佩服。”

“我有一个感觉,对东方特别喜爱的人,他们所喜欢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。”

张爱玲翻译晚清小说《海上花》时,曾犹豫过:“文字本身有视觉上的色彩。他们又没看惯夹缝文字。”两百年历史的美国,太年轻,太自信,太迫不及待;他们不可能懂得张爱玲,这个五千年文化末世里的女子。

张爱玲后半生,从未停止写作,但从来没有过长期职业和稳定收入。

丈夫赖雅活着的时候,为了他的治病护理,张爱玲承担着巨大的经济压力。为此,1962年初,张爱玲到香港写剧本。在给赖雅的信里说:“自搭了那班从旧金山起飞的拥挤飞机后,我一直腿肿腿胀。看来我要等到农历年前大减价时才能买得起一双较宽松的鞋子……我现在备受煎熬,每天工作,从早上十时到凌晨一时。”

赖雅死后,张爱玲轻松一些。她做过一些短期的工作:俄亥俄州大学驻校作家。麻州剑桥赖氏女子学院研究人员。伯克莱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研究人员。

在伯克莱加州大学,她不按时上班,黄昏时间才去研究中心,一人在办公室熬夜。一年期满,即遭解聘。

1971年秋,张爱玲搬到洛杉矶。其后再也没有正式工作过。收入主要靠旧作在台湾发表的稿费。张爱玲开始了基本与世隔绝的生活。

八十年代很长一段时间,张爱玲频繁地搬家。因为住所总有虫子。1984年底给夏志清的信里说:“我这一年来为了逃虫难,一直没固定地址,真是从何说起。”

1991年,张爱玲信中还提到虫子:“先些时我又因为逃虫患搬家,本来新房子没蟑螂,已有了就在三年内泛滥,杀虫药全都无效。最近又发现租信箱处有蚂蚁……接连闹跳蚤蟑螂蚂蚁,又不是住在非洲,实在可笑。”

张爱玲去世前几年,倒是一直住在同一公寓里。她去世后,一个住客回忆起这里曾住着一个年老的中国妇人:礼貌,孤独,消瘦,穿着黯淡的衣服。
这个邻人不知道,这个穿着黯淡的衣服的老妇人,有怎样绝世独立的才华。美国南加州大学的教授学者多米尼克张曾说:“如果不是中国内部国共分歧,张爱玲基本会得诺贝尔奖。”

这个华丽的生命,一生到处,总是有蚤子。

此情或可成追忆
想必她曾经结结实实恋爱过,
现在呢,“永远不再”了。

张爱玲《忘不了的画》

高更:《永远不再》

1958年,日本东京。张爱玲的前夫胡兰成,收到一封张爱玲的短信,日期是1957年12月27日:

兰成:
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,非常感谢。我不想写信,请你原谅。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,所以冒失地向你借,如果使你误会,我是真的觉得抱歉。《今生今世》下卷出版的时候,你若是不感到不快,请寄一本给我。我在这里预先道谢,不另写信了。
爱玲

这是张爱玲给胡兰成的最后一封信。写这封信时,张爱玲已经与她的第二个丈夫赖雅,结婚一年有余。

1956年3月13日,张爱玲新罕布什尔州彼得堡麦道威尔文艺营,遇到了剧作家赖雅。当时张爱玲36岁,赖雅65岁。

一弦一柱思华年

赖雅 (Ferdinand Reyher) 年轻时写过一些电影剧本,就是把原创改为电影脚本。还有一两部小说。认识张爱玲的时候,以基本停止写作,每月除了社保,没有什么收入。

赖雅在5月12日的日记中写到,和张爱玲“Went to the shack and shacked up”, 有人中译为:“去房中有同房之好”。shack在英文里是小而简陋的棚子,“shack up”译成“同房”,没有表达全部内涵,恐怕更相近的词是:“野合”。

赖雅与张爱玲两人都是作家,共同生活了11年。但除了这惜墨如金的,七个字的对野合的陈述外,再未见到二人对他们的亲密有任何记载。

麦道威尔文艺营结束后,他们暂时分手。7月5日,赖雅收到张爱玲的来信,说怀上了他的孩子。赖雅回信向张求婚。然而张还未收到回信,便亲身来到赖雅处。赖雅提出与张结婚,但坚持不要这个孩子。于是张堕了胎。1956年8月14日,赖雅与张爱玲结婚。

赖雅在婚前,即有过中风。婚后多次中风,终于瘫痪不起。于1967年10月8日去世。

张爱玲一生有两次婚姻。第一个丈夫是胡兰成。1944年,已有第二任妻子的胡兰成因读到张爱玲的一篇小说《封锁》, 爱上了张的才华。上门拜访张,两人相爱。胡与妻子离婚,与张结婚。婚后一年,1945年,抗战胜利在即,胡因为在日伪政府任职,离开上海潜逃在外。在外期间至少与两个女人有了亲密关系。张千里寻夫,找到胡兰成后非常失望,两人终于1947年离婚。

一弦一柱思华年

50年代,胡兰成在日本写了一本《今生今世》,讲述他一生中的八个女子。张爱玲是其中之一。寄书给张爱玲,张爱玲于是写了本节开头的回信。
张的好友夏志清曾感叹,张一生“嫁了两个坏丈夫”。张自己是否这样认为,不得而知。张一生写过无数爱情,其中的心理描写,有X光般的有洞穿。然而她从未在作品中,直接描述过她自己的爱情,自己的男人。

张爱玲在内心深处,也许深深渴望着某种温情。她曾这样评论唐明皇和杨贵妃:“生活在那样迷离惝恍的戏台上的辉煌里,越是需要一个着实的亲人… 杨贵妃的热闹,我想是像一种陶瓷的汤壶,温润如玉的,在脚头,里面的水渐渐冷去的时候,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。”

她也说起过男人。在自传式小说《小团圆》里写到:“他一吻她,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,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手臂很粗……这个人是真爱我的。”

也许,作为女人的张爱玲,很多时候只想要一个真的,爱她的男人。

照片上的张爱玲,面容端丽,身材高挑。抛开她的才华与声名,仅仅她的外相,应该足够吸引众多的男子。然而,张爱玲的一生里,向她示爱的男人似乎不多,似乎只有几个。

男人作为男人的时候,不可能读懂张爱玲。犹如三维世界里的生物,无法感知四维世界的存在。张爱玲奇异眩惑的光,隔断了她和所有的男人。

胡兰成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说张爱玲:“和她相处,总觉得她是贵族,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。然而站在她跟前,就是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威胁,看出自己的寒碜,不过是暴发户。”

这个四处留情的男人,能说出这样的话,也不枉了张爱玲对他的情分。
柳绵相忆隔章台
生在世上,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。

张爱玲《留情》

林风眠:人物

1988年,加拿大多伦多。张爱玲在街上看橱窗,忽然看到久违的香肠卷 ——“不禁想起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到飞达咖啡馆去买小蛋糕,叫我自己挑拣,他自己总是买香肠卷。一时怀旧起来,买了四只,…,回到美国一尝,油又大,又太辛辣,哪是偶尔吃我父亲一只的香肠卷。”当时张爱玲父亲已去世35年。当年父亲领着买小蛋糕的女儿,也已经68岁了。

张爱玲1952年出走时,她父亲还在。但多年不联系,此时更不会道别。

父亲在张爱玲笔下,一贯是反面人物。这位晚清名后,李鸿章的外孙,吸鸦片,嫖妓。在张爱玲与继母的一次冲突中,他对女儿拳打脚踢,嘴里说:“今天非打死你不可!”

张爱玲后来说:“最可厌的人,如果你细加研究,结果总发现他不过是个最可怜的人。”

尽管支离破碎,张爱玲有时也无法彻底掩藏自己对父亲的感情。譬如说父亲的房间:“我喜欢鸦片的烟雾,雾一样的阳光,屋里乱摊著小报,看看小报,和我父亲谈谈亲戚间的笑话──我知道他是寂寞的,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。”

张爱玲上中学时自己编写报纸副刊,还画了插图。父亲拿给亲戚朋友看,说:“这是小煐做的报纸副刊。” 女儿14岁撰写《摩登红楼梦》,父亲替她拟定正儿八经的章回体回目。

张爱玲的弟弟曾无意写到:“我遗传了父亲的与世无争,近于懦弱;姐姐则遗传了母亲湖南女子的刚烈,十分强悍,她要的东西一定要,不要的一定不要。”张爱玲的父亲,也许只是一个窝囊的凡人。他不幸的一部分,在于他娶了一个风华绝代,性情刚烈的妻子;而且有了一个性情更刚烈,才华横空出世的女儿。

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,出身大家。不能容忍丈夫的堕落,与小姑子相偕到英国留学。那时她28岁,已有两个孩子。

张爱玲说她母亲:“踏着这双三寸金莲横跨两个时代”。 她会裁剪,会缝衣,会滑雪。会唱,会油画。母亲自己说过:“湖南人最勇敢。”
张爱玲遗传了她的勇敢。

然而张爱玲是 ——“我一直使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。… 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,几次回来了又走了。在孩子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。有两趟她领我出去,穿过马路的时候,偶尔来住我的手,便觉得有一种生疏的刺激性。”

1957年8月,张爱玲得到了母亲病重的消息。此时的张爱玲,也许被丈夫赖雅的病所拖累,也许连买一张去伦敦的机票的钱都没有,也许别的什么,她没有去伦敦看母亲。一个月后,母亲去世。张爱玲闻讯后独自面壁而哭,大病一场。直到两个月后,才有勇气整理母亲的遗物。母亲为她留下一笔遗产;有一次,一件小古董她就卖了860美元。

张爱玲一生,如果有一个人能叫“亲人”,那应该是她的姑姑。母亲离婚后再度赴欧,张爱玲经常到姑姑家。1942年至1952年,张爱玲曾随姑姑在上海同住十年。

晚年张爱玲的《对照记》里,有姑姑的照片。写着:“我姑姑,一九四O末叶。我一九五二年离开大陆的时候她也还是这样。在我记忆中也永远是这样。”

张爱玲离开大陆,唯一道别的人就是姑姑。

姑姑这位美丽,智慧,淡泊的女子,直到78岁,才第一次结婚。嫁给了多年的相识李开第。张爱玲早年认识李开第,一直叫他 Uncle K.D.。

80年代初,张爱玲与姑姑取得了联系,经常书信往来,后来因姑姑身体不好,给张爱玲的信由李开第执笔。张爱玲将她著作的国内版权委托给李开第处置,稿酬赠与姑姑姑父,也多次从美国汇款回来给他们。

姑姑与李开第婚后共同度过12年。1991年,姑姑因乳腺癌扩散过世。李开第写信告知远在美国的张爱玲。劈头第一句是“爱玲,请你镇静,不要激动,报告你一个坏消息。你与我所至爱的亲人已于6月13日晨7:45与世长辞。”信的结尾,李开第叮嘱侄女:“不要悲伤,身体保重。”

一弦一柱思华年

张爱玲辞世时,至亲只有一个还在世上,就是他的弟弟张子静。

早年张爱玲在《童言无忌》里,专有一篇是“弟弟”。弟弟张子静比姐姐还好看很多,但没有姐姐的才华横溢,一生默默无闻。只写过一两篇关于他姐姐的文字。

姐姐去世不久,弟弟写到:“姐姐待我亦如常人,总是疏于音问。……不管世事如何变幻,我和她仍是同血缘、亲手足,这种根底是永世不会改变的。”

张子静去世于1997年。他一生未婚,无儿无女。

1888年,清重臣李鸿章,将深爱的小女儿李菊藕,嫁给他欣赏的幕僚张佩纶。李菊藕美貌,“敏而能诗”。这段姻缘,被一些野史写得很传奇。

14年后,张佩纶病逝,给李菊藕留下一子一女。子张子沂,女张茂渊。

张子沂一女一儿:张爱玲,张子静。张茂渊78岁结婚,无儿无女。张爱玲和张子静,都没有后代。

一部传奇,从此归于沉寂。不再有续集。

张爱玲1952年离开大陆,没有告诉弟弟。张子静写道:

“1952年,我调到浦东乡下教书。…… 8月间,我好不容易回了一次市区,急急忙忙到她住的公寓找她。姑姑开了门,一见是我就说:‘你姐姐已经走了(去了香港)。’说完就关上了门。

我走下楼,忍不住哭了起来。街上来来往往都是穿人民装的人,我记起有一次她说这衣服太呆板,她是绝不穿的。或许因为这样,她才走了,走到一个她追寻的远方,此生再也没有回来。”

张爱玲的《倾城》里,范柳原有一次说:“‘死生契阔’,我们自己哪儿做得了主?”张爱玲写这话时,还年轻。

做不了主是真的。而死生契阔未必,一个不留神,就是一生一世。

只是当时已惘然
“告诉我那故事,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。许久以前,许久以前 ……”这是现在,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。

张爱玲《金锁记》

2007年10月31日,中国上海。电影《色,戒》首映仪式。

《色,戒》是张爱玲的小说,1978年出版。写的是抗战时期在上海,女学生王佳芝和同学,决定刺杀汉奸易先生。由王佳芝出任美人计。不想事到临头,王忽然觉得易:“这个人是真爱我的”,把易放了。易后来把王及同学一网打尽,全部枪决。

二十一世纪的上海,已是世界上最现代,最繁华的城市之一。张爱玲此时若回来,恐怕是“纵使相逢应不识”了吧?所以《色,戒》的导演李安,为了重现当年上海,拍戏时颇下了一番功夫。竟在一条街上一棵一棵栽下两排法国梧桐。

易先生的办公桌,李安到处找“小时候爸爸会用的那种桌子”。

拍到后来,几乎有点被“附身”的感觉。“是张爱玲的作品找我,不是我找它。”李安说。“我们这一代不拍这电影,将来,就永远不可能了。”

电影上映后,人们谈论得最多的是床戏和汤唯的旗袍。很少有人注意到法国梧桐和办公桌。

不过李安不应该感到失望。因为他大概相信,美在于细节。

有了细节,美才是真的。而真的美,才有它背后广阔无边的苍凉。

其实张爱玲的作品,拍不拍电影又如何?我们到底能留住多少,我们想留住的?

这个世上美和苍凉的种种,无根无由地走过。何必要留住什么?

文/子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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